​​如果说春节档有什么优秀电影被低估了的话，这个名额应当给《疯狂的外星人》。

《疯狂的外星人》（2019），目前是春节档票房第二名

我第一次走进影院前仰后合地看完《疯狂的外星人》的时候，这个影片的豆瓣评分还在7分以上；而当我第二次看完这部影片，再打开豆瓣看的时候，这部影片的分数已经降到6.4分。许多打低分的评论认为，这部电影不但把刘慈欣的原著《乡村教师》改编得面目全非，也完全不是一部科幻片，更不好笑，甚至有些低俗，且笑点尴尬。

评论所说的这些在电影中存在吗？当然存在。然而，这绝对不是《疯狂外星人》应该被打低分的理由——甚至于，如果激进点来说的话，对于这部电影的喜爱者来说，那些差评所说的观点，其实正是这部电影应该打高分的原因。

这样的影片质感，确实看起来不太大刘

在影片开头，字幕标明了本片改编自刘慈欣的小说《乡村教师》。这一条短短的字幕，也是许多人给本片打低分的原因——乡村呢？教师呢？碳基和硅基的大战呢？人类的生死存亡呢？都到哪里去了？

由文学作品改编电影已经是目前电影工业的一种多见的创作手段。在不同的电影创作者手中，文学作品有不同的改编方式，大致可以分为“取形态”“取神态”和“神形兼取”三种。这三种改编方式没有高下，都可以做出相当好的电影作品。而究竟取哪一种改编方式，主要还是看电影导演自己对作品有什么样的想法。我们必须认识到的是，小说是小说，电影是电影，二者是不同的艺术形态；而无论是由电影改编的小说，还是由小说改编的电影，在改编之前和改编之后，都是各自独立的一件文艺作品，可以具有迥异的风格和表达方式，应当独立看待。

无论是根据电影来评价小说，还是根据小说来评价电影，都是有失偏颇的。因为，小说是作者自己的作品，是作者来讲述的故事；而电影是导演的作品，是导演来讲述的故事。除非小说作者和电影导演是同一人，否则，小说和电影，就是两个不同的人讲同样的故事，必然带着各自的风格与偏好。艺术创作不是单纯的模仿，即便有相同的画面、类似的情节甚至一模一样的人物造型或者台词，因为创作者的不同，呈现出来都会有不同的效果。

如此落魄的追逐，的确看着不太像是科幻片

这正是在观看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时，经常会出现“书迷”和“影迷”争论的原因。而《疯狂的外星人》所引起的争议也正在于此，刘慈欣的书迷们认为宁浩对《乡村教师》的改编面目全非，这部电影是“不成功”的改编。而事实上，《疯狂的外星人》对于《乡村教师》的改编，正是“取神态”来重构故事的一种改编手法。这和“取形态”来影像化原著的《流浪地球》大相径庭，这也导致在和《流浪地球》同时上映的时候，《疯狂的外星人》难免被拿来和以恢弘视听来影像化《流浪地球》的改编方法做对比，从而被得出“改编得差”的偏颇结论。

必须阐明的一点是，宁浩对《乡村教师》取神态而重构故事的改编方法，是一种结合原著故事内核，以导演个人风格来重塑故事外貌的改编方式。《乡村教师》的原作故事，讲的是一个平庸一生的乡村教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教会了学生经典力学三定律；而正是这个平平无奇之举，挽救了面临被硅基生物（即外星人）的“除星行动”彻底从宇宙中抹去的人类文明。从原著的故事当中，我们看到了“高端”的硅基生物文明与“低端”的乡村教师与乡村学生的碰撞。这是一种典型的宁浩式的荒诞故事内核，这种碰撞是富有戏剧张力的。但是整个《乡村教师》的笔调是灰暗的，并没有什么喜剧的元素在里面；同时，《乡村教师》的故事发生在乡村，而宁浩的长处则是描写城市生活，或许因此宁浩决定藉由这个内核来重塑自己的电影故事，写了一个发生在城市里的，由人类和不期闯入的外星人碰撞，发生的一个有趣的电影故事。

外星人也要两开花？

刘慈欣的小说，长于以宏大叙事来构造世界观、宇宙观，而关于情节本身和人物的塑造，并没有达到可以直接用于电影剧本的程度。因此，在将刘慈欣的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时，在情节和人物上，给了电影创作者很大的发挥空间。《流浪地球》的做法是一种做法，而《疯狂的外星人》则选择了另一种做法，两种做法不分高下，各有所长。《流浪地球》选择的是重工业大制作特效科幻电影路线，而《疯狂的外星人》则选择了极富导演自我表达和个人风格的作者电影路线。这两条风格不同的发展路线，都对中国电影的发展有着指向性的作用，就好比斯皮尔伯格和科恩兄弟，詹姆斯·卡梅隆与昆汀·塔伦迪诺，他们之间风格迥异，却都堪当美国电影的领军人物。更何况，无论是《流浪地球》还是《疯狂的外星人》，二者都抓住了刘慈欣小说的原作内核，只不过前者选择在视听上对故事本身加以强化，后者则选择了在精神内核上深入探讨，二者从电影工业的角度来说，都是极有可取之处、极其值得学习研究的改编作品。

另一些差评则认为《疯狂的外星人》太低俗，屎尿屁，殊不知，这正是宁浩所坚持的一贯的“俗”风格。在中国电影的大环境下能将自己的风格一以贯之，将自己的表达坚持到底的导演少之又少，您说他俗，简直就是对他最大的褒扬！

世界公园，一个相当本土化的“山寨”概念，也是绝了

有时候我们在观影时总会先入为主地给电影设定类型，以我们设定的类型来评价这部作品的“好看”与否。不可否认，既然这部电影冠以“改编自刘慈欣《乡村教师》”，那么我们就会先入为主地设定《疯狂的外星人》是一部科幻片。我们对科幻片的期待总是“高大上”的，即便达不到《异形》《银翼杀手》《普罗米修斯》这样大雅的哲思之作的层面，我们至少也期待像《星际穿越》《阿凡达》《地吸引力》这样恢弘的画面，真挚的情感和经典的美术设计。再加上同档期我们看到了同为改编自刘慈欣小说的《流浪地球》，于是到了《疯狂外星人》，我们竟然看到的是广场舞，是山寨公园，是市井街巷，是被当猴耍的外星人（还有C国特工）和邋里邋遢的俗人，我们自然会有种“被耍了”的感觉。实际上，与其说《疯狂的外星人》是一部科幻片，不如说这是宁浩用自我风格来解构了科幻电影，这其实是一部“反科幻”的科幻电影。这也是宁浩在过去的作品中经常使用的表达手法——以“低端”语境解构“高端”，重新建构起宁浩式的荒诞逻辑。

《疯狂的石头》（2006），宁浩“疯狂”系列开山之作

宁浩的电影作品，如果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荒诞俗事”。 宁浩的长处，是写俗人、写俗事，用大俗的荒诞语言来构建个人表达。在宁浩的电影中，主角永远是最俗、最落魄、最名不见经传的俗人，而主线故事也永远是最荒诞离奇，却也最贴近市井的俗事。他的作品的“荒诞”，来自于俗人俗事与“不俗人”“不俗事”的激烈碰撞。例如《疯狂的石头》，濒临下岗的保卫科长老包与小偷小摸的盗窃团伙“道哥”等人，与装备先进的国际大盗麦克“斗智斗勇”，争夺从工艺品厂茅厕“发掘”出来的一块翡翠；又如《疯狂的赛车》，落魄的前赛车手耿浩与卖假药的奸商老李莫名其妙卷入台湾黑帮的毒品交易，阴差阳错双方搞混骨灰和毒品。原本“高端”的人和“高端”的事，和“低端”的俗人和“低端”的俗事搅到了一起，两组迥异的状态以各自的逻辑互相碰撞，因而产生了丰富而迭起的戏剧冲突，也就不断地产生笑料。

《疯狂的赛车》（2009），“耿浩（黄渤饰）”第一次成为宁浩电影的主角

到了《疯狂的外星人》当中，宁浩仍然沿用了他擅长的创作习惯。《乡村教师》原著当中，一个平庸无奇的乡村教师用一个无心之举挽救了濒临灭亡的全人类；而在《疯狂的外星人》电影里面，主角耿浩和沈腾飞作为两个俗人，用他们最俗不可耐的行为逻辑，戏耍了“高端”的美国特工，并化解了凶猛的外星人带给人类的危机，使人类和外星人最终建交成功。从表面上看来，宁浩并没有延续刘慈欣原著的宏大叙事，但是从故事的核心精神上来说，宁浩的电影与刘慈欣的小说一脉相承：最有用的东西往往是最微末的东西，例如小说中的乡村教师与“耍猴的”耿浩和酒贩子沈腾飞；又如小说中的经典力学三定律，以及电影中的“都在酒里了”。这就是宁浩“疯狂”系列电影的一贯的荒诞逻辑——用最简单的事、最普通的人、最常见的场景来解构最高端、最前沿、最“高大上”的人和事，将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日常生活逻辑推到极致，把人物逼到极限，构造出看似不符合常理，却处处与生活严丝合缝的荒诞电影故事。

耿浩与沈腾飞江边嗦粉，普通的场景却因为二人身上与外星人搏斗所负的重伤而变得荒诞搞

在一篇宁浩的访谈里，宁浩提到自己最初拍过非常文艺的片子，并拿去国外电影界参展。在放映的时候，电影院里只坐了40个人，还有一些人中途离场。宁浩就想，我费这么大劲拍一个电影，跨过半个地球，来放给40个不一定能看得懂这部电影的人看，这件事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在那之后，宁浩开始转变自己的创作思路，开始做“疯狂”系列的电影，开始走上了“俗”的路线。宁浩的“俗”，绝不是烂俗，更不是艳俗或媚俗，而是一种能够激起观众深度共鸣的“俗”，是一种看似超过现实的阈值，却又处处都符合现实逻辑的“俗”。这是一种沉重打击虚浮在空中的、没有根基的所谓“高端”的手段，拨开粉饰和伪装，告诉大家其实所谓的“高端”的内核也不过是一个俗物。更为可贵的是，这种打击的目的，并不在于击毁“高端”，而在于将泡沫挤破，让一切重归本初，破而后立。宁浩的电影作品，其重要的意义就在于，创作者始终站在低处，以一种谦逊的眼光自下而上审视我们的生命，审视人性当中最基础的欲望、执着和迷思。这种审视的目光，既是自嘲的，同时亦是脚踏实地的、积极而带有正能量的。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一种看似“粗俗不堪”的创作视角，是有普遍意义的，是能够与观众共鸣的，是能够完成商业电影作为一种“大众娱乐”的基本任务的。

宁浩在拍摄现场指导演员

在宁浩的故事里，“俗”是根基，是最基本的底层逻辑。俗人与俗事，正是真实世界的基础建筑，是现实生活的本来面目。所以，《疯狂的外星人》的确是一部俗得不能再俗的电影作品。而这种俗，是一种高级的俗，是完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俗。而我们这个时代，恰恰是一个“俗”与“脱俗”较劲，“低端”与“高端”碰撞的时代，我们痴迷于对“土味”的嘲讽，却又沉醉于自我的行事逻辑。所谓“高端”，所谓“先进”，是真的高端、真的先进，亦或是我们自我建构出来的一种用以自我开解的良药？

和同档期上映的《流浪地球》一样，《疯狂的外星人》也是一部对于中国的电影工业来讲有一定意义的作品。如果说《流浪地球》意味着国内电影工业已经认识到了电影工业的内核精神的话，那么《疯狂外星人》则是带有作者性的商业电影的杰出之作，是商业电影走向多元化、多样化的重要案例。

俗吗？俗！好看吗？好看！

一直以来，一提到作者电影或者自我表达，我们总是会想到文艺片，想到曲高和寡、阳春白雪。宁浩的“疯狂”系列却证明了作者电影完全能够在商业性上做出文章，更证明了中国的电影观众愿意为好看的作者电影买单，愿意接受符合大众娱乐逻辑的自我表达。因此，电影创作者根本没有必要自怨自艾，抱怨大众看不懂自己的片子，甚至埋怨“观众不行”。在这个具有转折性意义的2019年春节档，两部改编自刘慈欣作品的电影已经充分证明了中国电影人的创作能力，更证明了中国电影观众的欣赏能力。这是中国电影工业体系逐渐成型、电影市场逐渐走向成熟的重要节点。整个体系已经蓄势待发，观众都也已经准备好了，那么剩下的，就要看中国电影人的了。

愿今后能看到更多丰富多样的国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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